在嘩嘩大雨聲中轉醒，側首看見窗外黑色的天空時，深沉而不見邊際的絕望感伴隨著惡寒突然侵襲而來。
新的一天又開始了。
江戶川柯南的，新的一天。
日前偵破了一起小五郎承接的委託案，犯案的手法並不複雜，卻是事後回想起來餘韻極糟的一樁案件。
鮮血的腥味，顫抖著握著刀刃的雙手，發狂的眼神與惡魔的囈語。
那是因為謊言與無數個陰錯陽差而釀成的悲劇，站在事件現場面對歇斯底里的犯人時，至今為止深信不疑的某些真實，突然變得如鏡面脆弱，好像只要緊繃的意志力稍有鬆懈，就隨時會被仇恨與黑暗吞沒。即便憑藉著身為偵探的理性，以僅存的冷靜順利解決事件，但仍有某種如同沼澤爛泥般、黏稠腐壞的物質附著在了心裡，似是憤怒似是恐懼，積蓄數日未能清除。
直至昨日，期盼許久的偵探左文字系列小說最新一集發售，洗完澡後便窩在小五郎的房裡閱讀起來。
專注於書中蜘蛛絲般錯綜懸疑的謎團，隨著劇中被逼入絕境的偵探一路推敲演算，終是破解了犯人設下的種種圈套，以出人意外的方式逆轉局勢。然而故事終盤時，有一段圍繞著謊言與真實的論述，其中幾句對於說謊者的嚴厲批判，毫無預警地如利刃一般刺進胸口。雖然明白這些是小說裡的情節，但書上的一字一句卻都正好像是在責罵於他。
揪心的痛楚伴隨著胃酸湧上咽喉。
比任何人都迫切地追求著真實的偵探，此刻卻以一個虛假的身分，編織著無盡的謊言。
雖說這些謊言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們，罪惡感依然沒有一天放過他。
盡量地不陷入消沉的情緒，不能沮喪不能軟弱，為了不讓所重視的一切被捲進危險之中，唯一的方法便是繼續前進，然而日復一日無形累積起的壓力，似乎突然來到了一個極限。
闔上書頁，腦袋依舊徒勞無益地運轉著，翻來覆去直至清晨時分才迷糊睡去，但壓迫著身心的疲憊並未因短暫的休息而得到緩解，反而有種愈睡愈累的無力感。
——本來想說天氣好的話可以去踢個球的……氣象可沒說今天會下大雨啊！
工藤窩在被子裡小小地嘆了口氣。
看向上方空蕩蕩的床鋪，小五郎似乎已經起床，既然如此蘭應該差不多準備好早餐了。繼續賴在床上也無濟於事，工藤從被舖裡起身，伸了個懶腰後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，戴上了放置在枕邊的眼鏡。
一如戴上了面具。
那個能夠將那些不堪入目的情緒，連同工藤新一的這個身分一起隱藏起來，讓他在人前化身為小學生江戶川柯南的面具。
披上薄外套，工藤踮起腳尖正要旋轉門把時，房門卻早一步被打開。
「喲工藤，終於起床啦！」
一定是疲累至極出現幻聽了。
「……」工藤停頓了兩秒才將視線緩緩上移，「……服部？！」
「什麼為什麼…早飯快煮好了，所以那個小姊姊要我來看你起床了沒啊。」服部彎下身子，壞笑著戳了戳工藤的額頭，「要是還想再回頭賴床的話，我就連你那份一起吃掉啦。」
「……你一早跑來東京做什麼？」
「想見你就來啦。」
服部才剛說完，便聽見了麻醉槍瞄準鏡頭彈起的聲音。
「喂、別動不動就拿出這麼危險的道具嘛！」他連忙揮著手緩和場面，「真的只是來找你玩的啦。」
「……」似乎對服部的說詞存有疑惑，工藤雖不大甘願地收起了麻醉槍，但依舊以不大開心的表情瞪著前者。
「別那麼緊繃——」服部站起身子，笑著順手拍了拍工藤的腦袋，「偶爾也要放鬆一下，對吧。」
或許只是錯覺也說不定。
說出句末的「對吧」之時，服部給人的感覺好像變得溫柔幾分，翡翠色的眼眸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瞇起，語氣也比方才鬥嘴時輕了一些。
——那次好像也是這樣……
第一次應邀去大阪觀光時，服部因為做了個關於他的怪夢，所以堅持要替他掛上護身符。剛才的服部，和那次把護身符交給他、試圖哄他先回服部家等消息時，是相同的語氣。
有種奇怪的、難為情的感覺。
同時不想承認，卻又不得不承認，這傢伙確實來得很是時候。
到剛才為止明明還覺得快被說不出的疲憊感壓垮，服部出現在自己不過幾分鐘的時間，居然就讓他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。
「你該不會在裝了什麼違法的監視裝置吧？」才會剛好挑在這個時間點，一早就從大阪衝過來。
「啊？為什麼突然這麼說？」服部莫名其妙地皺起眉頭，「我才不像你，背後有那個叫阿笠的老爺爺，三天兩頭地提供一些犯規的道具好嗎！」
「呃、哈哈哈……」
「不過——嘛、可能有個像是雷達還是感應器之類的吧？」
「什麼、你果然裝了奇怪的東西！」
「不是裝在事務所這裡啦，放心放心。」服部傻笑兩聲混了過去，「總之先來吃早餐吧，我早上起來後還沒吃東西呢。」
一大清早餓著肚子從大阪搭車到東京，而且完全沒有事前聯絡，這到底是一件多沒有常識的行為。
——這個人是笨蛋嗎？
如果是的話，為此感到有點開心的自己，肯定也哪裡出了問題。
◇
享用了一頓熱鬧而豐盛的早餐。
用餐期間，小五郎雖然抱怨著服部的突然來訪，但這也不是服部第一次唐突出現，小五郎嘴上碎念著，卻似乎已經漸漸習慣了服部的這種行為模式。蘭則是從一開始便毫不介意，雖然稍早準備早飯時，被不該在這種時間響起的門鈴聲嚇了一跳，但冰箱裡的食材分量充足，服部又帶了幾個冷凍肉包子來，臨時追加一人份的早點並沒有對她造成什麼麻煩。
——有時間準備伴手禮卻沒吃早餐，這傢伙在搞什麼啊？
早餐過後，雨勢雖緩和了一些，一時半刻卻似乎未有停歇的跡象。暫時不想聊事件的話題，原想看看電視、下盤西洋棋什麼的，服部卻說想出門一趟，便抓著工藤踏出了事務所。
「喂、這種天氣你想去哪裡啊？」和服部一起步下樓梯，工藤不解地問道。
「去那個爺爺家啊。」服部理所當然地回答。
「博士家？為什麼突然要去博士家？」是說博士之前不過打過兩回電話給服部，請他到東京來幫工藤的忙而已，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那麼密切了，「你今天會來是因為跟博士約了嗎？」
「沒有先約，不過剛才姑且聯絡了一下，他和那個小個子的姊姊都在家的樣子。」走到了最後一階樓提，服部向工藤伸出手，「傘拿來。」
「你沒帶傘？」
「我的在包包裡，兩個人撐一把就夠了吧。」
服部從工藤手中拿來雨傘，啪地一聲撐開之後，用另一手將工藤抱了起來，朝著博士家的方向邁步。
「喂、你做什……」被服部的舉動惹得一陣混亂，工藤粗魯地拍打著服部的肩膀，「服部，快點放我下來！」
「不要亂動啦，是我勉強你出來的，你就這樣休息一下。」服部一派輕鬆地說著，調整了一下姿勢，好讓坐在他手臂上的工藤舒服一些，「黑眼圈超嚴重的喔。」
從一開始，就什麼都瞞不過這個人。
如同才見兩次面，就輕易看穿了江戶川柯南的真實身分一般，或許想在這個人面前試圖隱瞞什麼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。
和不甘心的心情搏鬥了一陣，這個人身上的溫度終是太過溫暖，在巨大的安心感之中，軟綿綿的睡意瞬間襲來。
試探般地靠上服部的肩膀，對方雖然好像稍微嚇了一跳，但耳邊很快地便傳來輕輕的笑聲。
——這傢伙現在是什麼表情？
意識朦朧之間工藤這麼想著，隨後便緩緩地闔上眼睛。
雨水以及人車的聲音全都落在傘外，模糊成一片搖籃曲，傘內只有服部和自己的呼吸聲，以幾自憑貼著的胸口傳來的，安穩的心跳聲。
◇
前方的路口左轉，印象中再走兩個街區應該就到了。
撐著傘在雨中前行的服部，偷偷瞄了一眼將腦袋埋在自己肩窩裡，沉沉睡著的工藤，忍不住又彎起了嘴角。
——睡得這麼熟，這種時候倒真的像個小孩子。
上星期通電話時，他便覺得哪裡不太對勁。
根據工藤的事後回報，前陣子似乎和組織的人有過接觸。
大概是緊繃的情緒尚未完全恢復，又遇上了什麼麻煩的案子，總之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。服部隨口提了一個自己最近偵破的案件，工藤居然難得地沒有注意到其中顯而易見的盲點。雖然在那之後就沒有再電話聯絡，但服部心裡仍有些在意。
接著是昨天發售的偵探左文字小說。服部與工藤都是這個系列的忠實讀者，昨日一放學服部便衝去學校附近的書店買了回來，才讀到一半就察覺部分情節與台詞，和工藤現在的處境恰好有相似之處，若是工藤在電話中的不對勁並非錯覺，並且工藤也在販售當日讀完小說的話，實在不是能夠令人放心的狀況。
闔上書頁，服部懷抱著一絲不安入睡，直到今早醒來看見窗外的傾盆大雨，他便直覺必須跑一趟東京。
工藤新一不是會因為短暫的消沉，就做出什麼愚蠢之事的人，也不會因為小說的字句、陰鬱的天氣，就被打擊得挫敗不起，需要人家來安慰鼓勵。
他只是想要和他一起分擔，一起煩惱，將他暫時帶出需要說謊的環境。
希望那個傢伙能夠好好記住，工藤新一的身邊永遠有服部平次在，有什麼困難時只要一通電話，再遠他都會飛奔而來。
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——還好趕來了。
聽著細小而安穩的呼吸聲，心中溢滿著無法形容的踏實感。
持續向前走了一段路程，博士家圓形的屋頂終於映入眼簾，按下門鈴不待幾秒，與現在的工藤差不多身高的女孩便前來應門。
「唉呀，這又是什麼狀況？」抬頭看向趴在服部肩上熟睡中的工藤，灰原露出頭疼的表情。
「哈哈、這傢伙一早被我吵醒，還沒睡飽呢。」服部收起傘笑著說道。
「你們真是…算了，先進來。」
「打擾了——」
這是服部第二次踏足這間屋子。
上一次是博士見工藤為了組織的事而擔心，便打了電話請服部過來想辦法，結果兩人便一起去試探了那名叫做茱蒂的英語教師，雖然未能確認對方的真實身分與意圖，但服部擅自下了「應該不是壞人」的這個結論。
為了實驗室與發明品的堆放，博士屋子內部的格局相當特殊，寬敞的客廳中央有著圓型的吧檯空間，灰原走到吧檯替他們沖泡熱咖啡，服部將尚未醒來的工藤抱到沙發上頭，向灰原要來了博毯子之後，自己也在工藤身旁坐了下來。
「博士在研究室裡忙著，大概要中午才會出來。」灰原站在沙發旁嘆了口氣，「居然睡得這麼毫無防備，這個模樣說他就是那個高中生偵探也沒有人相信吧。」
「有什麼不好，不是挺可愛的嗎？」啜一口咖啡，服部又嘻嘻地笑了起來，「啊對了，這個是要給妳的。」
服部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個小袋子，上面印著大阪某間名產店的標誌。
「我媽常買這間的餅乾，在等車的時候發現車站裡頭有分店，就順便買了幾包。」他將紙袋交到灰原的手上，「和那個爺爺分著吃吧。」
「…你總是樂於分享這些食物呢。」
「嗯？我應該是第一次帶點心過來這裡吧？」
「你們之前用宅配寄來的那些糕點，工藤君帶了一些來分給孩子們。」
「喔喔，這傢伙也挺悠哉的嘛。」服部軟下了眼角，側頭凝視著睡在自己身邊的工藤，數秒後又恢復成開朗的表情，「喜歡的話我下次再帶來，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就說啊。」
「喔？看不出來原來你喜歡小朋友。」灰原將手臂盤在胸前，挑了挑眉。
「為什麼要說得好像我有什麼特殊的興趣一樣……」服部苦惱地搔了搔頭，「跟是不是小朋友沒關係，不就是工藤的朋友嘛。」
灰原垂下眼盯著手中的紙袋。
真不知道這個人思慮周全體貼，還是根本什麼都沒有思考。
好像對他而言，無論是尋覓許久的對手工藤新一，還是此刻的灰原哀，都不過是剛好變成了小學生的模樣而已，無關不幸也無關報應。
「……明明被莫名其妙地捲入了危險的處境，你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在意。」
「是說那個正在追查你們的、那個組織的事嗎？」像是不知道為什麼話題突然轉到了這個方向，服部呆愣地眨了眨眼睛，「什麼捲不捲入，是我自己要攪進來的，有什麼計畫千萬記得算我一份啊！然後就是……」
「嗯？」
「工藤這傢伙，拜託妳多看著了啊。」服部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，「如果有什麼事的話，隨時打電話給我，就算半夜也沒關係。」
「……我知道了，這個我就收下了。」灰原搖了搖手上的紙袋，隨後難得地露出了微笑，「我也拜託你同樣的事。」
「這個還需要小姊姊拜託嗎？」服部的眼中閃爍著自信與鬥志，「…交給我吧。」
拿起桌上空了的咖啡杯，灰原往吧檯的方向走去。
服部替睡在身旁的工藤拉好毯子，後者動了動身子，隨後打了個呵欠從沙發上坐起，雖然臉上還帶著一點睡意，那對藍色的眸子卻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清澈。
「抱歉抱歉，把你吵醒了。」
「唔…我們到博士家多久了？」他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。
「二十分鐘左右。」服部瞇起眼，伸手撥弄著工藤睡亂了的瀏海，「早安啊，工藤。」
「……喔。」
難得地沒有反抗，工藤有些猶豫地向上抬眼，服部立刻回以太陽一般的微笑。
「我、我去隔壁幫你拿衣服過來。」
「嗯？」
「你的外套。」方才為了將傘傾向工藤靠著自己的那一側，服部另一邊的肩頭上，有著一片面積不小的水痕，「我們的尺寸差不多對吧。」
「…嗯，麻煩你啦。」
「記得拿輕便一點的衣服來。」突然介入話題的人，是正從吧檯走到門口，要替工藤開門的灰原，「難得來了個珍貴的男丁，不如就趁機來大掃除一下。」
「等等、小姊姊妳說的男丁難道是指……」
「當然是你囉。」灰原一副你在問什麼傻問題的眼神，「這裡除了你以外，只有老爺爺和小孩子。」
「哪有人挑這種天氣大掃除的啦！」
「說什麼呢，傻瓜。」
灰原伸手轉開門把，她仰起頸子，灰綠色的眼瞳中染上天空的顏色，「雨早就停了。」
雨水洗滌過後的米花町天空，鮮豔的彩虹大膽絢爛地粉刷其上。
象徵著雨過天晴的希望的色彩，若似油漆或長橋，一直延伸至蔚藍的彼方，彷彿將遙遠之地的思念串連在一起。
庭園中成團的花朵、並列的樓房與薄雲的輪廓，視野中的一切都清晰起來。
他們踏出大門，尚且帶著少許溼氣的微風拂過臉龐。
工藤仰頭，從柯南的視角看到的服部，身後總襯著一方藍天，如此炫目。
相遇之時也好，今日唐突來訪也好，這個人總是百般執著地來到自己身邊，真是太好了。
「…吶、服部。」
「嗯？」
「謝啦。」
「喔。」服部爽朗地笑著，用指節輕輕敲了一下工藤的前額，看見後者難為情地撇了撇嘴，他的心情似乎更好了，突然幹勁滿滿地活動起筋骨，「好、就來努力打掃吧！」
「咦、真的要掃啊？」
「不工作的人沒有午餐吃。」灰原擺了擺手走進屋內，「換了衣服之後就開始除草吧，加油了兩位大偵探。」
雨後的日光透明溫暖，待服部換上工藤從自宅拿來的衣服，兩人在綠茵環繞的庭院裡忙碌起來，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格外晶瑩，像黑夜後的黎明，像他在他身邊的笑，像他們追求真實時明亮耀眼的目光。
＞おしまい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