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陽落下後，黑夜便從原野的四面八方收攏而來。
方才被夕日雲霞渲染的蒼穹，此刻彷彿浸在藍紫色的墨水裡，連同遠方樹林的輪廓，看上去也顯得神秘。遠方依稀傳來汽笛的聲響，那是蒸汽火車進站前的鳴笛——穿過了林子，在山腳下等待的，便是繁榮熱鬧的商貿都城。
曠野中央僅有一條商旅之人踏出的長路，自山丘的另一頭開始，橫跨整片不見邊際的荒野，延伸至樹林的深處。無數旅者揣著各自的緣由翻山越嶺，在這廣闊的土地上頭，一步一步地刻畫出生命的軌跡，踏過的土變成了街，作為往後的行者們通往未來的道路，連結起每一個嚮往著冒險的心靈。
幾顆星子漂浮在暗藍的天空，輝映著長路上的隊伍。
那是一支由七、八輛馬車組成的長隊，他們憑藉星月的光芒，在夜色圍繞的原野上行進了好一陣，駕著第一輛馬車的紅髮少年向後比了個手勢，整列隊伍便在進入樹林前停下腳步，開始準備今夜露宿的營地。
「黑子、要紮營啦。」火神將馬車停好，掀起布簾向車廂內探頭。
車內堆放著僅剩的一些生活物資，以及大量的書籍。他在車廂最裡頭，看見了蜷縮著的身影，「你醒著嗎？」
黑子將埋在膝蓋裡的腦袋抬起來，淡藍色的頭髮胡亂地翹著，白皙的臉蛋上壓著淺紅的睡痕，他迷糊地用手背揉了揉眼，「早安，火神君。」
「一點都不早。」火神向車內伸手，讓黑子能藉其使力爬下馬車，看見站在眼前的傢伙臉色極差的模樣，火神無奈地嘆了口氣，「到底為什麼會暈車…你這樣還算是個妖精嗎！」
「是的，是守護『有夢想的人』的妖精。」黑子有氣無力地辯解，「明明之前不太會暈的。雖然平時沒吃什麼東西，就算反胃也沒有食物可以吐……」
「這不是吐不吐的問題！」火神敲了下黑子的腦袋，力道相當輕，「呃、該不會是我駕車的技術太差？」
黑子搖了搖頭。與乘坐其他人所駕的馬車相比，在火神的車上時的不適症狀，已經是最輕微的了。雖然不明白自己會暈車的原因，著實讓黑子有些困擾，但此刻看著火神因為苦惱而糾結在一起的眉頭，他暗自地覺得更為有趣。
「火神先生、黑子先生！」
從眾人忙碌地搭架篝火的方向，櫻井拿著油燈以及一些紙張跑來。
「喲、辛苦了。」名字後面被加上先生這個稱謂，火神至今仍覺得太過拘謹，不過櫻井似乎怎麼也改不過來，「那些傢伙今晚想吃什麼？」
「大家都在討論明天進城的事，所以沒有提到晚餐…對不起！」
「唉你不用道歉、」負責料理團內伙食的火神搔了搔頭，「嘛、既然明天都要進城了，多消耗一點食材也沒關係吧？晚餐就吃捲餅好啦。」
「請問櫻井君手上拿著的是？」黑子問起櫻井匆忙跑來的原因。
「啊對不起！就是…想麻煩你們去取點水回來。」
櫻井攤開地圖，油燈暖黃色的光線下，可以看見紙面上印著他們走過的這條商路，以及沿途所經的城市名稱。這是他們走了將近十天的路程，從地圖上看來卻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。除了原本便印刷在上頭的資訊，旁邊還有一些櫻井標註上去的記號與備忘，他指著地圖上一處用藍筆畫了圓圈的地方，「這一帶有乾淨的河流，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的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火神從馬車上拿出幾個空的大木桶與拖車，「這樣夠嗎？」
「我想應該夠的，早上補充的水也還剩不少。因為赤司先生說晚餐後要討論下次的公演，所以我才想多準備一點飲用水…自作主張添了麻煩真的很對不起！」
「所以說你不用道歉…你先開始準備捲餅的餡料，我和黑子這就去取水回來。」火神輕拍黑子的頭，微笑地補上一句順便解決你的晚餐啊。
黑子眨眨眼，低下頭回了聲好。
「還有、天色暗了，這盞油燈請帶著…」櫻井將提著的油燈遞上，火神卻擺手示意不用了。
我和這傢伙可是看得很清楚啊。
他回頭對櫻井說了這麼一句，便同黑子往樹林裡頭走去。
黑夜中，火神一對暗紅色的眼睛閃爍著野性的光。
◇
「那個…火神君。」
「嗯？」
「你靠得這麼近，我沒辦法好好走路了。」
「是、是嗎。」
「……」黑子看向緊貼在自己身邊的大個子，「『我和這傢伙可是看得很清楚啊』剛才說得很帥的樣子，現在卻怕成這樣呢。」
「囉、囉嗦！看不看得清楚跟怕不怕一點關係都沒有！」火神一面反駁，一面卻又向黑子挨近了一些。
「這麼膽小的老虎真是第一次見到。」
「會暈車的妖精也是第一次見到啊。」
——我和火神君都是半調子呢。
黑子拍了拍火神的手背，希望能多少起一點安撫的作用，「河應該就在前面了，請再加油一下。」
月光從樹葉的縫隙之間散落，地面上的葉影搖晃成奇異的模樣，拖車上的木桶彼此碰撞著，輪子磨擦出嘎啦的聲響。
他們靠得很近，不知道在樹枝與雜草的阻礙下前進了多久，前方的樹木終於開始稀疏，能夠看見晶亮閃動的波動，他們再向前走一些，一道在月下淌流的銀藍色河水，便映入了他們的眼中。
「嗚哇、」火神呆呆地看著水的流動，他正想轉頭說黑子你看這河好漂亮，卻看見河面上晶瑩的波光，全給收進了黑子那對水色的眸子裡，彷彿那對眼中，有著另一處更為明亮的流水。
月光透過水面的反射，一晃一晃地照在黑子臉上，他整個人好像都散發著微弱的光輝，「火神君你看，好漂亮的河。」
「呃、是啊…」自己的台詞被對方搶先說出，火神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，只好捋起袖子轉移話題，「總、總之我先裝水吧，你看看附近有沒有你能吃的食物。」
「好的。」
加入這個馬戲團已經有半年的時間，有時城鎮與城鎮相距較遠，物資補給不及時，大夥兒便得從野外取得飲用水與食物，而力氣較大的火神、青峰與紫原，便時常分配到取水、覓食的工作。
火神讓清澈冰涼的河水咕嘟咕嘟地流進木桶，他感覺到夜晚的氣溫確實寒冷起來。
這個馬戲團向來四處流浪巡演，旅經許多不同的城市，為不同的人們帶來一次次精彩的演出。這樣的流浪穿插著無數個相遇與離別，彷彿無關過去未來，最實在的僅有每一個今日。
雖是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，但近日從農民們口中聽說，今年冬天將比過往來得嚴寒，大家便決定向南前行，於下一個城市久留過冬，等待氣候轉暖、新芽綻放之時，再重新踏上旅程。為此，善於交際的冰室與高尾，今早天色半暗半亮時便出發，前往城內協調馬戲團進城之事，畢竟團員人數不少，總有些繁瑣的手續得處理。難得能在一個城裡待上這麼長的時間，團裡便打算籌備幾場豪華的冬季公演，期待能於這個熱鬧的都城裡，替明年的旅程多累積一些資本。
儘管火神並不討厭和大家一起流浪的日子，但對於接下來將在城裡度過的冬天，多少也興奮期待了起來。
他將裝滿水的木桶放回板車上，起身環視四周，看見了坐在不遠處的河岸旁，正吃著一些果實的黑子。
火神走過去，在黑子身邊蹲下來。
「妖精都只吃這點東西就會飽了？」
「是火神君平時吃得太多了。」黑子將一顆圓滾滾的小果子放進嘴裡，像是進食中的草食動物，「可惜我吃不出人類的食物是什麼味道，大家都說火神君的手藝很好。」
「很普通吧，說手藝很好也太誇張了。」火神從黑子的衣兜裡拿來一顆果子，放進嘴裡咬了幾下，卻嚐不出什麼滋味，「這東西完全沒味道啊喂！」
「我覺得滿好吃的說…」果然妖精和人類的味覺是不一樣的，雖然火神也不能算是人類，「火神君很習慣人類的食物呢。」
「喔、雖然剛開始覺得煮熟的肉很難吃，現在也習慣啦。」火神繼續觀察著黑子的吃相，儘管入團後的半年來已經看了無數次，但他仍覺得黑子小口小口地吃著果子時，模樣有那麼一點…可愛。
妖精似乎無法藉由人類的料理獲得營養、也因為嚐不出味道而滿足不了口腹之慾，所以火神總會在開飯前，帶黑子到附近尋找妖精能吃的果實、花葉。
——那傢伙是哪裡來的兔子還是什麼的嗎……
「請問…」黑子將最後一顆果實嚥下，注意到火神身後的拖車，「要準備回去了嗎？」
「喔、走吧。」火神率先站起身子，並順手拉了黑子一把，「嘴角那裡沾到了喔。」
黑子跟在火神身後，偷偷舔掉嘴邊的果實汁液。
——火神君剛才是在等我吃完嗎？
「喂黑子、你這樣亂晃會走丟的啊。」走在前頭的火神招了招手，「快點過來。」
「…好的。」
黑子小跑步地追上那個高大的身影，兩人並肩走在返回營地的路上，沒有邊際地聊起關於明天即將開始的這些與那些。直到許多搭好了的帳篷，以及篝火的光亮出現在視野內，他們才加快了腳步，拖車的輪子依舊嘎啦地響著。
冰室和高尾似乎也從城裡歸來，一群人熱烈地圍繞著他們問話。
「小黑子、小火神——」原本站在人群邊的黃瀨注意到他們，便用力揮手喊到，「明天一早就可以進城了喔！」
大概會是個不太一樣的冬天。
月亮灑遍大地，注視著追逐夢想的人們，而在山腳下，燈火通明的都城正等待著少年們的到來。
＞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