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個世界一夜之間就白了，這個城鎮迎接了今年的初雪。
樹梢上積著純白的雪塊，小鳥從枝頭振翅起飛時，樹枝上的白雪也被震落了一些。
街上的行人們穿起更加厚重的衣物，光是從孩子們的小腳上、那些別緻的雪靴，便能看出這座都城的經濟活動有多麼發達。雖然下了雪，但城中那些渠道裡的河水並沒有結冰，仍舊可以看見邊唱歌邊工作的船夫，在河裡輕快地划行。
早晨的市集依舊熱鬧，賣菜的婆婆還特地準備了一大桶紅豆熱湯，向著在攤位面前停下腳步的人，遞上一碗碗熱呼呼的心意，路人們暖手的同時，心裡也跟著暖了起來。
「嗚啊——這個好好喝喔，婆婆再來一碗——」
「唉呀、敦，不可以這樣。」
「沒關係沒關係，這位小哥你也再來一點吧？」
「那就…不客氣了，謝謝婆婆。」
紫原和冰室從婆婆手中，再次接過盛滿熱湯的木碗，兩個人又分著喝完了一碗的分量。
「喂、紫原，你也多提幾個袋子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跟黃瀨拿！」火神看著紫原將木碗還給婆婆之後，便將手中裝了排骨和新鮮肉片的袋子塞給紫原。
「咦——為什麼我要拿這些？」紫原說是這麼說，還是不甘願地接下了提袋。
「小紫原不就是來幫忙的嗎？我這袋也給你啦，手都快要斷掉了…」黃瀨也將一個袋子塞進紫原手裡，甩了甩被袋子給勒出紅痕的手腕。
「我是來買零食的，又不是來幫忙的…」紫原忍不住咕噥一句。
「敦，也分一些給我吧？」
「辰也你太寵他了。」
「…有嗎？」
今早負責到市集採買的，便是以上這幾人。
火神從口袋拿出寫著購買清單的紙條，那是他用黑子教他寫的字，搭配一些插圖符號寫成的。學會了「紀錄」這項技能，確實是方便不少。
「現在先去買晚上要用來熬湯的魚，回去之前再去書鋪接黑子。」
「小火神和櫻井君的料理力這麼高真是太好了，想起你們來之前的伙食……」黃瀨打了個冷顫，像是想起什麼不堪回首的過往。
「這麼說來，在這之前都是誰負責煮飯的？」火神其實好奇這個問題許久了，但都沒找到機會問。
「小桃和小黑子。」
「呃…」好有破壞力的組合，但其他人好像也煮不出個像樣的料理，「說到桃井，公演的最後一幕好像已經改了很多次…沒問題吧？我們也都還沒看到最後的劇本。」
「嗯，很棘手呢。」冰室接話，「已經和桃井小姐討論過很多次了，可是總覺得張力不夠啊，就連劇名也改了很多次。」
「就算是這樣，室仔也不能都不睡覺啊。」紫原趁機唸了一下和他同個寢室的工作狂，「累垮的話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喔。」
於是話題便從料理變成了公演，少年們的熱情，終究是放在那座令他們心生嚮往的舞台。
市集裡除了販賣食材與生活用品，也有許多不定時出現的攤販，賣的是一些從外地帶來的珍貴寶貝，從各種器皿到首飾、藥草，甚至有眾多完全看不出用途的商品，價格不是貴得嚇人，就是便宜得很可疑。經營這種店鋪的商人們，有的換上鮮豔誇張的服飾招攬客人，有的則是戴著斗篷或蒙著面紗，安靜地坐在攤位上，依舊會有熟門熟路的內行人前來向他們交易。
火神邊走邊隨意地看著，他對這類東西向來沒有太大的興趣，不過聽說綠間因為對占星有點研究，偶而會買些稀世珍品來收藏。就在即將抵達魚販的前幾個鋪子，有個微弱的閃光捕捉住了火神的注意力。
那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，瓶中裝著的碎片，在冬陽下染出色彩鮮艷的光芒。
黑子喜歡書本的味道。
雖然他也喜歡新書的淡淡油墨味，但剛上市的書通常很昂貴，他大多買不起，所以都是到舊書鋪去買比較陳舊的書籍，因此對於有點皺褶泛黃的紙張、以及那種塵封了厚重記憶的特有氣息，他向來懷有更深厚的情感。一踏進書鋪，黑子便會忘我地逛上許久，現世的時間全都被隔絕在店門之外，在書櫃與書櫃之間蜿蜒而過的，是更為悠久遙遠的流動。
這間位於市集外圍的書鋪，店內有舊書混著壇木書櫃的氣味。架子上的灰塵已經積得很厚了，店內沒有安裝電燈，只有位於店鋪深處的書櫃旁，懸著一盞昏黃的油燈。這裡有許多來自別地的古老書籍，幸虧黑子到過許多城鎮、活得時間也足夠悠長，儘管是一些用地方方言書寫的讀物，他也能大致懂得。
距離新劇公演的日期愈來愈近，火神也花了更多心力在練習上，黑子獨處的時間變多了，他便常趁著開飯前的空檔，獨自跑到這家書鋪翻書。回程時便自己到宿舍旁的樹林，採摘一些果實與花葉，他也學火神之前那樣，用大片的葉子將果實包好帶回去，和大家一起用餐。
黑子翻遍了一本又一本關於妖精的記事，希望有紀載讓妖精變成人類的方法——他曾經聽過有這樣的例子，但卻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。
他已經快將整間書舖的相關書籍看完了，仍舊是徒勞無功，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想放棄，不死心地站在書架前，認真檢視每一本書的名字。
「小黑子、我們買完囉！」
黃瀨的聲音從店外傳來，黑子將翻到一半的書放回架上，走到門口與他們會合。
火神看見從店裡出來的黑子帶著有些失望的神情，便知道今天仍是一無斬穫。他原本想開口說點什麼，卻又有所顧慮地將話語吞了回去。
「走吧、回去了。」
「好的…咳咳。」
「笨蛋、圍巾怎麼不整理好一點。」火神邊罵邊空出一隻手來，替黑子將頸子上的圍巾扎實地拉好，圍巾掩住了黑子的口鼻，只留下兩顆大大的眼睛，「你不是說妖精不會感冒嗎？」
「大概是店裡灰塵太重…」黑子揉了揉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子，「沒事的。」
火神將黑子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，他知道妖精的體溫原本就偏低，但他還是希望那雙小手能夠暖和起來。
他願意給予黑子最多的溫暖。
小黑子真的不知道小火神喜歡他嗎，走在後頭的黃瀨小聲地這麼問。冰室苦笑著說，可能還得再花點工夫吧，不過已經有所進步了。
火神與黑子並肩走著，火神似乎有著什麼煩惱的事，黑子不時便偷偷瞄向他，看見那輪廓好看的側臉及糾結在一起的眉毛，他便忍不住微微地笑。
對黑子來說，這是第一次和一個人的距離如此貼近。
他偷偷將口袋裡的手，又握得更緊一些。
◇
在那之後又過了數日，黑子輕微的咳嗽依舊沒有停止，但也沒有出現其他症狀。
綠間替黑子檢查了幾回，僅說是類似於感冒，雖然不知道對妖精有沒有效用，但姑且用效果比較溫和的藥草，開了止咳的處方給黑子，並囑咐他按三餐沖泡來喝。
比起自己這莫名的病症，黑子更加在意的是火神。
兩個人的互動還是一如既往，但黑子注意到火神偶爾會望著他發呆，想說什麼又無從開口的模樣。
——…有什麼事想告訴我嗎？
明明是笨蛋火神，但好像還是有很多煩惱的樣子。
接著，發生了一件稱不上嚴重，卻令人在意的事。
黑子和平日一樣，在場邊替火神做練習前的暖身，忽然聽見舞台上傳來碰的聲響，然後是黃瀨的叫聲，火神與黑子趕忙停下動作衝了過去。
失手從空中鞦韆掉下來的高尾，閉著眼睛躺在保護軟墊上，對於大家的喊叫不做任何反應。
後來其他人也趕來了，黑子從來沒有看見綠間這麼緊張的模樣。
雖然檢查結果並沒有大礙，高尾只是因為連日來練習過度，身體狀況不佳才會失手墜下，他醒來後仍是用大家看慣了的那張笑臉，說著不好意思啊讓你們擔心了，真醬要他禁止練習一週真是大驚小怪什麼的，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暗自想著同一回事。
馬戲團裡的特技練習，摔個幾次其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，但這還真的是第一次。
拉傷、扭傷之類的狀況經常發生，但真的是第一次有人摔下來，而且還失去意識。說得誇張些，有一次他們的營地差點被野狼攻擊，在手邊沒有什麼武器的情況下，只能由火神與青峰化為虎形與豹形，冒險上前與那些不速之客搏鬥，大家才得以平安逃過一劫。獸類扭打撕咬的驚險畫面，大家想來仍心有餘悸，但在那樣的利爪凶牙之下，火神與青峰卻沒受什麼嚴重的傷。
黑子是妖精，而他們是被妖精所祝福的人。
祝福失效了嗎？
在暗寂之中靜靜地躺著，聽不見看不見，所有的一切都從身邊遠去。
記憶裡那一張張蒼白的臉孔被喚醒，黑子覺得眼前太過美好的生活，正開始逐漸崩解。
◇
那天晚上，火神半夜突然醒來，窗外飄下細細的雪，整個世界都還沉沉地睡著。
他通常都是熟睡到天亮的，於是便試著尋找讓他醒來的原因，感覺到自己的手臂一陣濕涼。火神用收在棉被底下的手，摟緊不知何時跑進他被窩的黑子，瘦小的肩膀傳來微弱的顫抖。
「…做惡夢了？」火神將頭埋進黑子的髮絲，淡淡的肥皂香氣。
黑子只是向火神懷裡靠緊，一抽一吸的破碎聲音，似乎正嘗試著組織言語。火神用被子裹住兩人，靠著牆壁坐起身，像黑子在森林裡安撫他時那樣，輕輕地拍著黑子的手。
果然有哪裡不大對。
雖然黑子看起來是那副會被風吹跑的模樣，但火神知道黑子從不如外表看來那般軟弱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黑子的眼淚。
於是火神只是靜靜地等著，夜晚在房間裡緩緩爬行。
「火神君…」過了良久，黑子總算能擠出一些聲音，「關於高尾君的事，火神君是怎麼想的？」
——啊啊、果然是在意這個。
火神的語氣也輕鬆不起來，氣氛確實是凝重的。
「首先給我聽著，我們誰也沒怪你。練習會受傷，是表演的人還有注意不足的地方，不是你的錯。」火神將棉被又裹緊了一點，「……可是啊，人類就是那樣。」
「…那樣？」
「會因為一點小事受傷，甚至丟了性命。」火神停頓了一下，「這樣你還是想變成人類嗎？」
黑子好像知道火神這陣子總是若有所思的原因了。
「雖然只是我的猜測…火神君找到讓我變成人類的方法了嗎？」
火神皺著眉頭，表情讓黑子覺得有點可怕。他伸手撈來自己的包包，從裡頭掏出一個小玻璃瓶，瓶子裡的物體在月光下七彩地閃爍。
「……怎麼會有這個？」黑子看著薄翼的碎片，平日表情不多的臉上明顯有了動搖。
他的背後也曾經有著這樣的東西。
那是妖精翅膀的碎片。
「那天在市集上看到的，說是那個攤主自己的東西。」火神將玻璃瓶放到黑子手中，瓶身上殘留著火神手心的熱度，「好像是他變成人類的時候，從背上脫落下來的。」
「…咦？」
變成人類的時候？
「就是…他好像原本是和藝術有關的妖精，陪伴過很多畫家的樣子。」
火神回憶著那天在市集上，對方是帶著微笑回憶起那些過去的，大概是和那些人們度過了令人懷念的時光吧。
「他雖然讓很多人畫出了很棒的作品，可是他卻一直畫不出自己想完成的那張圖。後來因為和你一樣，有了想變成人類的念頭，於是就四處打聽方法。」
被陷阱困住的那個夜晚，若不是黑子將他帶回這個馬戲團，火神想，他大概很難再去相信人類，甚至會懷抱著憤怒也說不定。但無論是現在每天一起練習、吵架的傢伙，還是曾經收留過他的辰也，都確確實實地接受了他。
這些走過了悠遠歲月的妖精們，是如此喜歡著渺小的人們，即使曾經受到各種殘酷的對待，也依舊守護著他們，最後甚至想放棄永生，只為了與最重要的人一起迎向一個有你有我的結局。
「…最後他完成那幅畫，就變成人類了嗎？」
「什麼、你已經知道了啊！」火神一副自討沒趣的樣子，虧他還猶豫了這麼久該不該告訴黑子。即使知道變成人類是黑子的願望，但那便意味著黑子必須體會傷病的痛苦。
「不，只是如果按照火神君前面說的那樣，結局通常都是這麼發展的。」黑子擦乾淚水爬過臉龐的痕跡，仰起頭看向火神。
「原來只是小說看太多啊你…」火神低下頭，用自己的額頭撞了一下黑子的額頭，「我想，讓你變成人類的方法，應該和這個差不多吧？」
「原來如此…」黑子歪著頭思考起來，眼睛還有點紅紅的，「『守護擁有夢想之人』的妖精，要怎麼變成人類呢？」
「吶黑子、你不怕嗎？」火神讓黑子轉過身來面對自己，抓著黑子肩頭的力道大得有點疼。
「可能會發生很多讓火神君擔心或是難過的事。」水藍色的眼瞳依舊是那般堅持、那般地不肯認輸放棄，「火神君會害怕嗎？」
「我、」他怎麼會不害怕喜歡的人受到傷害。
「我也會害怕。可是就算這樣也想變成人類。吃火神君煮的料理，感受一樣的溫度，一起長大、一起變老。」黑子向前摟住火神的頸子，蹭上火神的臉頰，「請再等我一下。等到那個時候，有話想對火神君說。」
黑子口中吐出的熱息呼在火神耳邊，有種令人泫然欲泣的感覺。
火神壓低嗓子，回了一句好我等你。
◇
隔天的練習又出了狀況。
火神只是在進行和平日相同的火圈練習，火焰卻突然爬到了他的手臂上，還好青峰反應得快，迅速將火給熄滅，雖然同樣沒有造成什麼遺憾，但是火神手上的燒傷並不算輕，一時半刻是好不起來。
他覺得不只是火，有什麼灼熱的痛感從手臂上的傷口流進體內，心臟沉沉地疼著。
那天夜深之後雪越下越大。
北方來的寒風吹得窗戶吱嘎作響，直到翌日清晨，地面上的積雪已經快到了膝蓋的高度。
黑子一整晚都沒有回來。
＞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