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野上的清晨十分寒冷。
從外頭透進了微弱的光亮，可以看見帳篷外側凝了一顆顆露水，躺在被窩裡也能感受到空氣的潮濕。
火神睜開眼睛，覺得腦袋昏昏脹脹。
每當隔日有重要的演出或是什麼特別的安排，他前一晚時常興奮緊張得睡不著，以致起床時總帶著一對滿布血絲的眼睛，大家都說看起來比平時還嚇人。
他試著翻身，卻感覺到有個輕輕的重量壓在他的手臂上頭，火神不用看也知道發生什麼事，只得無可奈何地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躺好。
——黑子你怎麼又滾進我被子裡！
昨天晚餐後的討論，比預計得早了一點結束，僅是讓大家過目桃井擬的公演劇本草稿，以及由冰室與高尾，簡單地報告了進城協商的結果。
據說這次赤司運用各種手腕，租到一個不錯的室內舞台，場地附近有著能讓眾人住上一個冬季的舊宿舍。這些宿舍與舞台，是從前城裡一些劇團的展演場地，可惜在將商貿作為主要發展的方針下，這類活動並沒有受到重視，場地便這麼閒置著。赤司也因此得以一個不錯的價錢租下來，而既然花上了租金，大家便更重視今年的冬季演出，亦是明白得加倍努力，趁冬季籌足來年的旅費。
營火照耀著少年們藏不住雀躍的臉龐，夜晚的寒氣彷彿也被熱烈的氣氛給烤熱了。
愈是引起騷動與話題，就愈能吸引前來觀賞表演的人潮，於是他們預計在晨間市集正熱鬧時進城，為此一早便得出發。儘管眾人討論得相當起勁，也只能提早回到各自的帳篷休息，僅留了兩個人負責守夜。
團員們通常六人共住一間帳棚，但因為火神和黑子兼任著物資的管理，他們的馬車上與帳棚內，堆放了許多團內公用的物品與書籍資料，所以只有他們是兩人一間。以往這些工作是黑子一個人負責，自從半年前火神來了之後，黑子為了教導這隻老虎關於人類的知識——雖然他自己也不是人類，但至少也活了很長的一段歲月，兩人時常一起行動，火神也就自然地幫忙起物資的打點。
「喂、黑子。」昨晚收拾得差不多了，火神坐到正在鋪床的黑子身旁，有些難以開口的模樣，「就是…桃井剛才寫的那些草稿……」
黑子抬頭看向火神，見對方不自在地搔了搔臉頰，他平時缺乏情感起伏的臉上，露出一個明白的微笑，「桃井小姐用了很多困難的單字，要再一起讀一遍嗎？」
「Thank you、黑子！」火神馬上回以一個開朗的笑容。
火神與黑子在不算寬敞的空間裡挨肩坐著，他們依然沒有點油燈，憑藉著透入帳棚的營火與星光，黑子帶領火神逐字閱讀，舞台上的世界好似就這麼在他們眼前展開。
火神雖然對讀書不感興趣，但他喜歡黑子的聲音，乍聽之下平板單調，卻是那樣令人感到平靜，彷彿他口中所傾瀉出來的話語，全都各自有著生命。
爾後他們是怎麼入睡的，火神已經沒了印象，但不知從何時開始，無論他替黑子準備多麼溫暖厚實的床鋪，清晨起來時，黑子總會若無其事地躺在他的被窩裡，睡得十分香甜。
儘管妖精並不同人類，並不會感冒生病，但黑子似乎相當喜歡被棉被裹住的柔軟觸感。
——可是為什麼非得和我擠啊？
就算半夜將黑子挪回原本的位子，他還是會再自動滾過來，折騰幾回，火神便也放棄了，反正黑子的個子這般嬌小，也佔不了多少空間。而且或許，只是或許，火神得以在天亮之前淺睡上一兩個鐘頭、而不至於徹夜未眠，或許，也是這傢伙挨在身邊挺舒服的緣故。
火神看著黑子安穩的睡臉，再一次覺得這傢伙的皮膚實在相當白皙，嬰兒般微蜷的睡姿，讓人難以想像這個小小的身子，已經在這個世界存在了漫長的歲月，體會過無數次的相遇與離別。
——呃、好像愈來愈沉重了。
捨不得將黑子吵醒，火神小心地將黑子從自己身上移開，替他將棉被蓋好，抓了件披風便爬出帳棚。
原野上冰冷的氣溫讓他打了個顫。
天空還未完全地明亮起來，淺色調的藍與紫混合，其中還摻有幾顆逗留的殘星，視野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有那麼點虛幻。
反正躺回去也睡不著，火神提了個空桶子，便往森林的方向走去，想著採些新鮮的水果回來，配在早餐裡頭能給大家多補充些營養，進城以後這些可能都得花錢買。
林子裡更是尚未迎來白晝，樹蔭底下更加陰涼，葉尖落下的晨露濕了火神的袖口。
他循著記憶，來到昨日的那道溪流旁，此刻的河水看起來比昨日寧靜，水流的聲響與山林間的鳥鳴迴盪在冬日的清晨，劃開一道空靈且神聖的流動。
火神有一瞬間覺得，若是黑子能出現在眼前的風景裡，那肯定是一幅更美的圖畫。
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微笑，將已經裝了許多水果的桶子放在旁邊，蹲在河畔替黑子採集了不少妖精愛吃的那些花與果實，並用一片大樹葉將它們包好，收進衣兜裡。
——麻煩的傢伙。
火神帶著豐盛的收穫又走回營地，樹木逐漸稀疏，他看見金黃的太陽從荒野的地平線上升起，從東方的天空開始，瀰漫在空氣裡的曖昧不明被沖刷透明，周圍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。
熄滅的營火旁邊，初昇的朝陽底下，有人在吹奏牧笛。
「早啊、大我。」
敏銳地注意到身後的火神，冰室停下演奏，或許是因為風恰好吹過他的髮梢與衣襬，他轉身的動作看起來特別優雅。
冰室比火神晚一些加入這個馬戲團，現在擔任團裡的樂師。
「你去了森林？」
「喔、採了點水果，順便給黑子帶早餐。」火神將裝滿水果的木桶放下，走到冰室身旁，「笛子還是吹得這麼好啊。」
「脫離商隊之後，都是靠賣藝吃飯的嘛。」他苦笑起來，「那天也是在市集表演，敦和大輝跑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你們的。」
「他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，我真是嚇了一大跳，居然還能再見面什麼的。」
「我也很驚訝。」冰室回憶似地微瞇起細長漂亮的眼睛，「第一次遇到大我的時候，你還是隻毛茸茸的小老虎。可惜我那時候還在商隊打雜，沒辦法把你留下來…」
「唔、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啦！」火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頸子，「現在不也長這麼大了。」
「腦子好像沒有長啊？」冰室依舊是笑著，「我聽哲也說，是他去樹林採果子的時候，遇見被陷阱困住的大我，順手給撿回來的。」
「那傢伙！唔、要不是他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…」
「早安，辰也哥、火神君。」
「呃啊出現了！」完全沒注意到黑子站在自己身後，火神嚇得彈跳起來，這樣的情節已經上演過無數次，火神就是無法習慣黑子薄弱的存在感。他本想往黑子頭上敲一拳，但不知道為什麼，動作卻變成替黑子笨拙地順起頭髮，「你怎麼又睡得這麼亂、」
「……很容易就睡成這樣的。」黑子沒什麼誠意地掙扎了一下後，還是乖乖站好，讓火神為他整理儀容，「對不起，打斷你們談話了嗎？」
「沒有、我也差不多該去叫敦起床了。」冰室看著這兩個小傢伙的互動，這才想起他的帳棚裡也有個還在呼呼大睡的孩子等著他招呼。
「辰也哥能照顧紫原君真是幫了大忙。」黑子由衷地這麼說，在此之前，一向只有赤司才管得動那個大孩子。
「嘛…不知道是誰照顧誰呢。」
冰室笑著向他們擺了擺手，回到了自己的帳棚裡去。
啟程的時候起了風。
原野上旋起一股氣流，捲起一些草屑，以及不知道名字的、在寒冷的季節裡仍舊綻放的花，朝天空的深處紛飛而去——獻給旅者們的祝福。
馬戲團的成員們接連自睡夢中醒來，在桃井的催促下，大家七手八腳地收起帳棚，將行李塞進馬車，儘管早已慣於這般四處流浪的日子，他們終究是一群十六、七歲的少年，對於在一個晚上內將環境弄得相當混亂，依舊是有一番本事的。
火神與黑子將烹煮好的食物及新鮮的水果分給大家，黑子便也鑽進車廂內，火神則跳上車頭、握起韁繩，馬蹄向前踏出一步，整列隊伍也跟著浩浩蕩蕩地往山下前進。
「那個…火神君。」從搖晃的馬車中探出腦袋，黑子向火神搭話。
「嗯？唉你別出來，外頭很冷啊。」火神總覺得黑子那重心不穩的模樣，隨時像是會摔出車外似地。
「妖精不會感冒的。」雖然這麼說，但黑子還是感覺得到溫度。空氣確實是有點涼，他將自己縮到火神身後。
「把我當擋風板嗎！」火神怒吼一聲，之後又毫無辦法地敗陣，「…怎麼了？」
「不好意思，那個可以讓我咬一口嗎？」黑子看向火神手上的烤餅，「雖然吃不出味道，但實在有點餓。」
「啊、」火神遲鈍地想起來，剛才他顧著分配給大家的早餐，他們二人的帳棚與被鋪，幾乎都是黑子一人收拾的。黑子沒說要去森林裡覓食，火神也忘了自己早替黑子準備了吃的。
——這傢伙很少主動找東西吃啊…大概真的很餓了。
「抱歉、我都忙忘了。」火神從衣兜裡拿出用葉子裹好的花葉果實，放到黑子的手掌心上頭，「喏、你的早飯。」
「……」黑子看著自己手心上，那份包得好好的食物，「火神君是什麼時候？」
「今早去採水果的時候順便帶回來的。只、只是順便啊！」
「火神君真是…不會說謊。」
「你到底要不要吃！」
「我要吃，謝謝火神君。」
黑子將一片花瓣放進口中，酸甜的味道自舌尖散開，帶著清新的芬芳氣息。
◇
一行人又前進了好一段路，黑子注意到在不遠處，有著一條向山下流淌的河水，與他們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。
——原來昨天那條河，是往山下流去的。
黑子看著看著，不知為何地覺得有些開心。
他們便這麼與清澈的河水一同前行，在杉樹林間的道路上走了許久，直到樹木逐漸稀疏，前方吹來的風中送來淡淡的鹹味，整片蔚藍的海洋，便這麼毫無預警地在他們的視野中擴展開來。在冬日的朝陽下閃動波光的海面，讓一群不曾親眼見過大海的少年們，興高采烈地歡呼躁動，胸中的那份蠢動也愈發激昂。
由於這一帶的氣候較為宜人，即便是冬季，港口那兒仍有著幾艘商船，能夠看見碼頭上的水手們忙著搬運一個又一個的箱子，不知是自海的另一端帶回豐富的物資與珍寶，抑或是正將踏上另一段全新的航旅。
而佇立在他們與海之間的，便是那座生氣蓬勃的商貿之都。
陪伴他們下山的河川，流入了城門旁的人工渠道，躍動的生命之脈流貫整座都城，成為這裡民生用水的重要來源，城中的石橋與在河上划行的小船，構成一幅獨特又優美的景色。
為了替接下來的演出，製造些引人注目的噱頭，黑子一行人在離城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。
火神化為老虎的姿態，橘中混著紅黑漸層的漂亮毛色，與他紅色的眸子十分相襯，儘管是這般散發著野獸氣息的危險模樣，但團員們還是忍不住上前逗玩這隻毛絨絨的貓科動物——再怎麼被揉揉蹭蹭，火神也只是吼上幾聲，並不會真的動怒。
「Taiga, so cute！」
「你們這些傢伙把我當什麼了啊！」
「火神君是大貓咪。」
「才不是！是說你們為什麼不去玩青峰，全都跑來玩我……」
「因為青峰君會咬人。」黑子看向旁邊也化作了黑豹型態的青峰，那樣子看上去比平時的青峰更難以接近，「只有黃瀨君敢去玩這種型態的青峰君。」
「啊？青峰不會咬黃瀨？」
「怎麼可能。」才剛說完便聽見了黃瀨的慘叫，黑子卻絲毫沒有要去救人的打算，「黃瀨君可能很喜歡這樣。」
「…哈？」
◇
彷彿在炫耀青春特有的那份直率與勇敢，一行人昂首挺胸地直直穿過了城門。
或許是因為昨日高尾與冰室來辦手續時，刻意放出了點消息，街道的兩側早已站滿圍觀的群眾，即便裹著厚重的大衣與圍巾，他們依舊興奮地撒著繽紛的彩色紙片表示歡迎，其中又以孩子們閃爍著期待的臉龐最為耀眼。
這裡雖然因為貿易繁榮，四季都有許多商人旅人進出，但冬季的來臨仍是阻擋了部分地區的貿易活動，於是馬戲團的到來，便給這座城市在嚴冬裡，找到了一個能夠鬧騰的理由。
由火神與青峰走在隊伍的前頭，老虎與黑豹的組合，成功地營造出壯大的開場氣勢，坐在隨後四匹馬兒上頭的，則是實渕、冰室、高尾與黃瀨。實渕是團裡的首席歌者，另外三人則是團中主要的特技與舞蹈演員，僅憑著外貌便足以捕獲眾多少女們的目光。接在後頭的是團長赤司，平時便給人難以置否的威嚴形象，騎在馬上更有王者一般的風範，替他牽馬的紫原，也因為超乎常人的身高，應證了大家對馬戲團「都是一群怪人」的這種印象。
而黑子則是依舊安分地待在馬車裡頭。
雖然只有現在被守護的人類才能看見妖精，妖精可以決定自己是否要在其他人面前現形，但儘管黑子向來喜歡這樣熱鬧的場面，卻不擅長主動融入熱烈的氣氛。既然他是「守護擁有夢想的人」的妖精，那麼像這樣窩在車子裡，安靜地看著大家開心的模樣、不要過度地參與，或許才是更好的。
……是嗎？
隊伍穿越人潮擁擠的晨間市集，繞過有許多孩子們玩耍的圓環廣場，來到赤司安排好的住所與展演場地。後頭有著一片廣大的空地，是個能看到海的好地方。
冬天的海風果然還是冷的，這卻不影響少年們高漲的情緒。馬車方才停好，高尾與黃瀨便迫不急待地拎著行李衝向宿舍，高尾還不忘拉上一臉不情願的綠間，而赤司似乎對於方才造勢遊行的效果還算滿意，也難得沒有責備他們。
火神和青峰趁著沒人注意，都變回了人類的模樣，火神向黑子喊一聲走了啊，便扛起兩人的行李，往建築物裡走去。
從大家的行動看來，房間的位子似乎是先搶先贏。
火神與黑子都希望能住在景觀好些的房間，不太介意多爬上一段樓梯，於是他們便撿了個位在二樓的雙人房，從窗戶能眺望整片遼闊無盡的海洋。
房裡只有一張矮桌、一個大衣櫥，以及上下兩層的床鋪。
「日出和夕陽的時候一定特別漂亮。」黑子一面將書本放進房間的櫃子，一面對正在整理寢具的火神說道。
「你都活了那麼久，沒見過海嗎？」
黑子搖搖頭，「之前都待在內陸的國家，只在書上讀過。」
「果然用自己的眼睛看到，和看書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吧！」火神走到窗台旁，露出像是孩子一般純粹的開心笑容，「總覺得…很厲害啊，大海！」
「東西收拾完之後，就去海邊走走吧？」黑子走到火神旁邊，海上吹來的風盈了滿臉，「距離下午的練習還有段時間。」
「喔、然後順便去市集看看有什麼吃的！」
「不是才剛吃完早餐嗎？」
「看完海之後就會餓了啦！啊、這裡那麼多店，應該也有黑子你喜歡的書鋪？」
「說得也是…那也去市集逛逛吧。」
「然後還有……」
火神與黑子樂此不疲地數著說不盡的願望，但他們都還沒有注意到。
還沒有注意到腦中描繪的那一切美好畫面，總有彼此的身影相伴其中。
＞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