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吶黃瀨、」高尾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擦去汗水，從舞台上翻身躍下，走到坐在階梯旁休息的黃瀨旁邊，「剛才那個旋轉的動作，可以再來一次嗎？」
「唉？」黃瀨活動了下肩膀，「可以啊…可是那個動作，小高尾剛才不是已經成功了嗎？」
「所以說我想到點新的花招啦！」高尾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，「來試試看能不能加進去！」
「喔喔、真不愧是小高尾！」黃瀨也來了興致的模樣，將水瓶擱下，從地上彈了起來，「要從哪個地方開始？」
「就是那個……」
兩個人邊比劃著邊往舞台的方向走去，熱烈地討論起來。
「…那兩個人的關係真好呢。」黑子覺得他們周圍彷彿有許多小星星似地。
「因為都是擅長交朋友的類型吧？」火神扭了扭頸子，「黑子，再往前壓一點，感覺背部沒怎麼伸展到啊。」
「好的。」
「喔…痛！好痛、喂太、太大力了，放手！你這傢伙故意的吧！」
◇
赤司租來的這個展演場地，是個有著馬戲團帳篷般屋頂的建築物，場內的設備雖稱不上頂好，但都是近幾年才被發明出來的新玩意兒，是他們以往表演的那些小鎮中未曾見過的，這種夢寐以求的場地居然被閒置，怎麼想都覺得可惜。
於是，像是尋獲什麼寶藏似地，熱衷舞台的少年們，自從抵達這座都城起，短短幾天內已花費大把的精力去熟悉這些裝置，畢竟只有一個冬季的時間，不趁機玩個過癮就太浪費了。
依照大家之前討論的結果，馬戲團在進駐這個都城後，整個冬季將舉行一連串大大小小的表演。而最主要的重頭戲，是預計於新年後首次公演的全新故事劇，為了呈現更加精采的舞台，所有演員們致力於發展各式各樣的新技巧，尤其負責劇本的桃井與樂曲擔當的冰室，更是不眠不休地忙碌著。
這樣的過冬方式，實在與一般人對冬日的印象相去甚遠，但正因為是絕無僅有的青春年歲，好勝心與鬥志，正無關季節地驅使著他們。
舞台的地板上鋪滿了防護用的墊子，黃瀨與高尾身手靈巧地跳上空中鞦韆，用手臂支撐著身子向前翻轉後鬆手，便輕巧地飛了出去，兩人在空中交錯而過，接著在彼此原本的鞦韆上落下站好。
坐在一旁的地上，黑子幫火神進行著練習前的暖身伸展。
「這麼流利的動作，看不出來他們是第一次玩空中鞦韆啊。」火神站起來，與黑子背對背、勾起手，身子向前彎便將黑子給揹起來，「你是不是又瘦了？就叫你多吃一點。」
「明明是火神君吃太多。」黑子對於這麼輕易地就被揹起來，多少還是有點不甘心，「不過第一次玩空中鞦韆的只有高尾君，我認識黃瀨君的時候，他已經在練習這些特技了。」
「你們以前住的村子有這些東西啊？」
「雖然不是這麼高級的設備，不過表演空中特技的道具還是有的。」
「那時候很受歡迎嗎？這個馬戲團。」
「是的，鄰近村子的人都會特地來看表演。」
「嗚哇、這麼有名啊…」感覺筋骨已經活絡起來，火神挺直身板，將背上的黑子放下，便走向舞台旁擺放著各種器材的地方，準備開始練習。
看著火神就這麼走掉，黑子站在原地呆愣著，「…那個、火神君？」
「嗯？」火神回頭，「呃、該不會是剛才弄痛你了吧？」
黑子搖搖腦袋，「剛才的那個動作，不是通常都要做兩遍的嗎？」
「兩遍？」火神皺起眉頭，沒能聽懂黑子的意思。
「不是應該要換我揹火神君嗎？」黑子模擬了一下動作，平平穩穩地說著。
「噗、笨——蛋，怎麼可能讓你揹我，你全身骨頭都會散掉的吧。」火神用力敲了一下黑子的頭，響亮地發出咚的聲音，「暖身做得很足，謝啦！晚點的收操也拜託了。」
「…請讓我慎重地拒絕。」
「為什麼在生氣啊！」
◇
黑子捧起一本小說，在舞台前方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了下來。這本書是他在上一個村子，向一個專販舊書的鋪子買來的，近日來的忙碌，讓他一直沒能好好地讀完。儘管如此，他此刻仍是沒能將心思放在書頁上頭，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，注意力全給舞台上那些身影吸引了去。
他總覺得，舞台上的一切是那樣閃亮。
漫長的歲月裡，黑子曾守護過許多擁有夢想的人，看著他們為了心中描繪的那張藍圖，奮不顧身地向前奔馳的模樣，他便希望自己能多幫上一點忙。儘管不會什麼厲害的魔法，他身為妖精，有的僅是「祝福」的能力，但如果只是這樣待在對方身邊、誠心替對方祈禱，就能夠替那些追夢者帶來好運，那麼他很高興自己能派上用場。
真的很高興。
即使也有被當成招財道具的時候，即使因為人類與妖精壽命的不同而目睹過許多死亡，他也依舊懷抱著這些記憶，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，一個人走過了無以計數的夜與晝。
——無論是愉快或者哀傷，那些人總會早一步離他而去。
「Good morning，哲也。」
聽見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，黑子抬眼看見對著他微笑的冰室。
「早安辰也哥，雖然已經快中午了。」
「一不注意就這個時間了、」冰室苦笑地敲了敲肩膀，「可以坐你旁邊嗎？」
「請坐。」
冰室的臉色有些蒼白，帶著淡淡的黑眼圈與倦意，他按揉著太陽穴，同樣注視起台上那些練習得正起勁的傢伙們，黃瀨和高尾不知道說了什麼作弄火神，嘻嘻哈哈地鬥起嘴來。
「辰也哥整個晚上都在寫曲子嗎？」黑子知道冰室是熱衷起來，便很容易忘了時間的人——其實說起來，這個馬戲團裡全是這樣一頭熱的傢伙，包括黑子他自己在內。
「啊…被發現了？」住進村子以後，生活雖然較為安穩，但白天冰室仍為了馬戲團的各種繁瑣事務，在城鎮中奔走交涉，僅有夜晚能偷得完整的時間埋頭作曲。
「我想應該誰都看得出來…紫原君沒有提請辰也哥早點睡嗎？」
「嘛、」好像被說中了什麼心虛的事，冰室不好意思地笑，「敦昨天因為練習到很晚，倒進被窩就睡到天亮了，所以…」
「所以？」
「我注意到時間的時候，也已經天亮了…剛才挨了一頓罵，被敦帶去向綠間君拿了點營養品回來。」
如果同房的紫原半夜醒來，看見冰室仍專注地坐在矮桌前哼哼寫寫，便會利用體型上的優勢，硬是將冰室拉進被窩，強迫這個工作狂好好地睡上一覺。其實原先冰室也提議過讓他自己使用一個房間，畢竟宿舍裡還有許多空下來的臥室，半夜突然來了靈感、想吹兩聲笛子，也比較不會打擾到睡眠中的紫原。
紫原卻是想都不想便回絕了這個提案。
欸——那樣室仔會死在房間裡的喔。
雖然覺得紫原太過誇張，但冰室對這種帶著撒嬌氣息的說話方式，向來是沒有半點抵抗力。
「辰也哥忙著作曲，最近幾次的表演都沒有上台呢。」想著大概也沒有心思讀了，黑子索性將書本闔上，「火神君也說，好久沒看到辰也哥的舞蹈了。」
「是啊，涼太他們也問了好幾回，再過幾天應該就能加入練習了吧，現在還有些瑣碎的事務要向城內的店家交涉。」冰室似乎也聊出了興致，將視線從舞台轉到黑子身上，「這套衣服沒有看過啊。」
黑子愣了一下，才反應過來是在說他身上的這套衣裝，「昨天才從市集上買的。」
「在店鋪前突然現形，沒有把老闆嚇一跳？」冰室玩笑著。
「原本就是以能讓大家看見的狀態出門的…」雖說是讓一般人也能看見黑子，但被忽視的機率好像還是很高，這讓黑子有點困擾，「如果火神君一直和空氣說話，大概會被當成怪人。」
「原來是兩個人一起去的。」冰室好像更感興趣了，「衣服是大我買的吧？」
「是的…其實我穿什麼都沒關係，就算會冷也不會感冒，可是火神君很堅持的樣子。」黑子揮了揮因為太長而捲起來的袖子，雖然覺得真的不用特地買新衣服，但這件的質料確實很舒服，款式也算是黑子喜歡的。
「穿起來很適合啊，大我的眼光不錯。」冰室伸手摸了摸黑子的頭，印象中火神好像很常對黑子做這個動作。
「沒想到火神君喜歡買衣服，有點驚訝。」
「咦、大我應該沒有特別喜歡買衣服吧？」
「唉？」
「喂黑子，來幫我一下！」
「啊、辰也哥，我先過去看看。」黑子說完便從椅子上起身，往火神的方向跑去。
——咦？
冰室呆愣地看著黑子跑向火神的背影，然後露出苦惱又無奈地表情。
——原來哲也不知道嗎？
或許本人並沒有自覺，但看那兩個孩子總是在一起，冰室還以為彼此已是心意相通。
怎麼可能是因為喜歡買衣服。
當然是想看喜歡的人穿起來會是什麼模樣啊。
——大我喜歡你啊，你不知道嗎？
◇
窗外的天空一直淡淡地灰著。
這個場地包含了旁邊的宿舍，以及後頭一塊練習用的空地，整體有一定的佔地空間。地點位在鬧區與郊區交界的過度地帶，因為附近還有著一些商家，所以景色優美卻不至於荒涼偏僻。
灰濛濛的天色，讓團員們擔心著今晚表演的來場人數，於是高尾及負責團內醫務的綠間，下午到市集補給藥品時，趁機四處探問了一回——好像還是有不少人打算來看戲。進城也不過幾天的時間，高尾已經和烘焙屋的大叔、水果攤的嬸嬸、賣花的大姊都混得很熟，相較於自從第一次表演後、只要出門便立刻被女子軍團包圍的黃瀨，高尾的攻擊範圍似乎更廣泛一些。
沒有夕日渲染的傍晚，空氣總會變成一種怪異的藍，晝夜交替的混沌時刻裡，似乎也有一些別的什麼悄悄地轉換了。
話雖如此，在這個電氣化已經達到一定程度的繁榮城鎮，白天與夜晚的界線已經比農村模糊許多。貫流於城中的大小渠道旁邊，一根根佇立著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，在渠道中撐船的船夫也點起油燈，隨著船隻的前行，在水上滑出溫暖的光流。
客人從熱鬧的街區聚集而來，通往馬戲團的路上種了許多樹，在嚴冬中枯著枝枒，幾盞街燈穿錯其間，一路領著人們來到不可思議幻境的入口。
門口的兩盞路燈底下，分別站著負責售票與接待的桃井和冰室。桃井打扮得像是女巫一般，畫上了艷麗的眼妝，手中握著掃帚，肩上的披風在櫻井的改造下，做出了一些破洞的效果。冰室則是吟遊詩人的扮相，烏黑的髮上裝飾著鮮豔的羽毛，寬鬆的袖口上繡了民俗風格的花紋。他們配合著表演的內容，說出像是謎語與預言一般的接待語——馬戲團的表演從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。
他們替客人們揭開簾子，邀請觀眾們進入夢的世界。
今夜的主題是「流浪者與雛鳥」，以青峰與黃瀨的配合為整齣戲的中心，搭配其他角色的特技演出，編織成帶有神祕色彩的童話物語。
儘管沒有直接參與演出，黑子依舊在會場上忙碌著，因為妖精直接跑過舞台也不會被大家看見，他向來在表演時，負責後台與台上演員之間的指令傳遞，尤其偶遇一些無法以簡單的手勢作為暗號的棘手情況，黑子的角色就更加重要。
黑子暗自地覺得，這次的這群傢伙真的很特別。
幾百年來，他第一次像這樣直接地「參與」被他守護的人的夢想，既不只是在台下遠遠注視，也不是被關在房裡當吉祥擺飾。他也想過這樣是不是過度涉入其中，將來與他們道別之後，他就得帶著這些太過鮮明美好、卻不會再度來臨的「幸福」，再走過下一個幾百年。
台下傳來一陣歡呼，黑子從幕簾後探出頭。
聚光燈底下，火神以老虎的姿態做出一個華麗完美的跳躍，接著翻身滾進一個布景後頭，換作以人類的姿態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。
怎麼可能。
怎麼可能因為害怕未來的離別，現在就什麼都不去做。
在看到那樣彷彿凝聚了世上所有光芒的身影之後，他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。
「黑子先生、」負責掌控整個表演流程的櫻井，頭上戴著耳機、手上拿著夾有許多紙張的板子，小聲地叫了黑子，「麻煩請桃井小姐過來一下。」
「好的。」
黑子從幕簾後跑了出來，直接穿越舞台跑向另一邊的幕後，台下沒有人看得見他，但是站在燈光下的火神偷偷向他使了個眼色。
怎樣、剛才那個還不錯吧？
接收到那對紅色的眼瞳傳遞給他的得意驕傲，黑子忽然一陣想哭。他同樣露出笑容，明明不會被台下聽見，卻還是怕打擾其他演員，而用唇語做出回應。
非常帥氣喔。
火神讀懂了這句無聲的肯定，馬上又給了黑子一個更為自信開心的笑臉。
滾燙的熱度毫不遲疑地傳進黑子的胸口，幾百年來的無邊夜晚，悄悄地被劃開了一道裂縫。
＞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