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還清楚地記得，那是一個月光特別明亮的夜晚。
黑夜中高懸的銀盤好大好大，他在靜得詭異的森林裡走著，耳邊只有貓頭鷹的鳴叫。近日來，每到晚上的這個時間，附近村落就會有個孩子，跑到前面的大松樹下，一個人檢松果來玩耍。他起初覺得奇怪，怎麼一個小孩在大半夜跑到這種地方，他便化作人形上前去搭話，才知道是個沒有父母、也交不到朋友的孩子。
——這不是…跟我很像嗎。
他這樣想。
這個樹林裡並沒有老虎的群落，其他動物又對他畏懼三分，偶爾到人類的村子附近閒晃，被發現了就得挨一頓石頭、弓箭的混亂攻擊，明明他從未有傷害人類的念頭。
——辰也那傢伙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。
在更小的時候，曾經有個人類救了餓倒在路旁的他，還覺得他會從老虎變身成人類這點很帥、很厲害，從那時起他便將那個人視作自己尊敬的兄長。可惜對方是被商隊領養的孩子，其他的大人們似乎只想把這隻漂亮的小老虎當作商品賣了，他的哥哥為了保護他，只能忍痛將他放回野地，至今也未曾再見過一面。
於是他便天天到松樹下見那個孩子。
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些瑣碎的事，確保對方不會被附近的野獸攻擊，同時他也因為找到了個說話的伴而感到開心。
樹影在草地上扭曲成奇異的形狀，他換作人類的模樣，朝向那孩子等著自己的松樹走去。或許是他太過期待興奮而失了警戒，總之當他感知到疼痛的時候，地上的金屬陷阱已經狠狠地嵌進他的腳踝，紅色的鮮血流淌出來。
他錯愕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，遠遠地看見草叢另一頭，那個孩子開心地叫了聲「抓到啦」，便轉身跑回村子裡，打算喊大人過來。
——有沒有搞錯啊……
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麼值錢。
手忙腳亂地試著解開陷阱，金屬的光芒在夜裡冷冷刺刺地嘲笑著他，惱怒、懊悔與難過等太過複雜的情緒讓他手心出了汗，好不容易將咬進肉裡的鐵刺扳開，卻疼得怎麼也站不起來。
就是在這個時候，他那對屬於夜行動物的敏銳目光看見了。
蒼白的月光下，淺藍色的少年正注視著他。
「啊、看得到我嗎？」透明得像要融進夜色的少年突然開口。
「幽幽幽、幽靈啊——」
他發出慘叫，憑藉著樹幹撐起身子，朝反方向一跛一跛地前進，非常遲緩地逃跑起來。淺藍色的少年小跑步到他的身邊，將自己窄小的肩膀借給他作為支撐。
「往那邊走會被抓住的。」少年的聲音冷靜平板，指尖傳來的溫度相當冰冷。
「呃啊不要過來…你、你是什麼東西！」
「黑子哲也。」
「黑子你好…我不是在問這個！」
「現在要全力逃命，請好好跟上。」
「…哈？等、喂你抓著我做什——」
現在回想起來，自己才剛被人類的陷阱抓住，究竟為何又傻傻地信了個來路不明的傢伙。
不過幸好是黑子。
幸好當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是黑子。
這就是他火神大我，與黑子哲也在月光下的相遇。
◇
——…夢到那時候的事了。
火神從遙遠的夢境中甦醒，緩慢地睜眼，覺得還有點漂漂浮浮、不大真實。
出現在他視野裡的，是和夢中一樣的、淡藍色的人影。
「黑子…？」
…………
——上下舖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啊喂！
火神原本還天真地想，既然搬進了宿舍，黑子應該不至於像之前那般滾進他的被窩，但他還是太小看黑子這種固執的性格。
搬進來的那晚，明明還是黑子說想睡上鋪，火神就自然地選了下面的床位，沒想到隔日清早起來，黑子還是理所當然地躺在他身旁，像嬰兒睡姿那般微微蜷起身子，沉沉地睡著。
——這種娃娃臉哪裡像是活了幾百年？
火神撥開黑子的瀏海，柔順的水色髮絲從他粗糙的指尖滑過，火神順著動作，將手放到黑子的腦後，輕輕地揉了兩下。
雖然火神知道自己不是很靈光，但關於黑子的事，他還是想過了很多。
自從那一晚被黑子救回馬戲團至今，不過是半年多的時間，但這段日子卻比他過往的任何一段歲月都還要精采。和綠間、青峰吵架，還和紫原搶過食物，黃瀨那傢伙雖然煩了點但人還不壞，幾個月後甚至還和冰室意外地重逢。
而其間便屬黑子與他的相處時間最長。
黑子教導了他關於人類的各種知識，像是在他面前開啟了名為宇宙的大門，無數的星辰飛躍出來，雖然他現在還是有許多字不認得，但對那百年歲月所累積的智慧與經歷，火神仍是充滿著新鮮好奇。黑子大部分的時間相當安靜，只是待在他的身邊看著書，兩人偶爾鬥鬥嘴、偶爾為了一點小事就笑起來，等到火神意識到的時候，目光已經無法從黑子身上移開。
再怎麼笨他還是知道的。
知道這大約就是喜歡。
但年紀比火神大上幾十倍幾百倍、看似懂得許多事情的黑子，好像反而不明白這種情感。黑子身為「守護擁有夢想之人」的妖精，曾經陪伴在許多不同的人身邊，但他是不是未曾任著自己的情感去喜歡過一個人，以至於火神認為自己的表現已經破綻百出，黑子卻似乎沒有做出任何反應——但他認為，黑子應該不至於會討厭自己。
又或者，他想說不定，黑子是下意識地選擇忽略「喜歡」這件事。
火神並沒有漏看。
當他在前頭駕著馬車，黑子有時會從車廂探出頭來，並非是要與火神搭話，而只是看著身旁的風景不斷向後流逝，目光聚焦在非常遙遠的、火神所不知道的地方。
——喂黑子，你會不會…覺得有那麼點寂寞啊？
這種自以為是的話，火神沒有說出口。他不像黑子擁有長久的生命，即使兩人得以心意相通，他也無法陪伴黑子到最後的最後。
人的生命，究竟是何其短暫。
或許到了必須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，火神會非常後悔，自己為什麼不曾向黑子告白，但他卻無法自私。如果闔眼前的最後一幕，是黑子趴在他身旁哭泣的臉，那他的心臟同樣會被悔恨給撕裂。既然無論如何，他都會感到後悔，那麼他寧可選擇不要傷害黑子，就將這份心意永遠地……
這也是不可能的。
——這麼畏畏縮縮該怎麼辦啊！
撤回前言。
既然無論如何，他火神大我都會感到後悔，那麼他寧可不要選了。
自己想要的結局若不自己去創造，該要如何是好。
——有沒有什麼，能夠讓我和這傢伙在一起的方法？
大約是他不小心加重了按在黑子頭上那隻手的力道，後者發出細碎的聲音，悠緩地睜開了眼睛，水藍色的眼瞳對著火神眨了眨。
「…火神君早安。」
「呃、抱歉，弄醒你了？」
火神連忙抽手，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，黑子看準了火神胸前出現的破綻，向前扭了扭身子，便臉不紅氣不喘地鑽進了火神懷裡。
「喂、你…你在幹嘛！」一點都不懂得別人苦心的笨蛋！
「好溫暖。」黑子蹭了蹭腦袋，沒有要離開的意思。
「什、唉…啊算了，受不了你。」火神最後還是將手放回黑子頭上，他聽見對方開心地悶笑了一聲，突然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。
幸好黑子現在看不到他的表情。
「我說你啊，之前也都這樣嗎？」
「這樣？」
「就是…很常這樣抱著人睡覺嗎？這明明是上下舖啊，你怎麼每晚都跑下來。」
「唔…我之前通常都是被放在別的地方，沒有機會這樣做。」
「放在…別的地方？」火神不明白是什麼意思，他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，低頭看向窩在自己身側的黑子。
「像是睡在別的房間，或是籠子裡之類的。」黑子用平穩的語氣說著，「啊，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把我關起來。」
「啊？什、他們憑什麼把你關在籠子裡！」你又為什麼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，一點情緒都沒有。
「大概是…怕招來好運的妖精會跑掉？」黑子指了指自己的背部，「還大費周章把我的翅膀拔掉了，明明我哪裡也不會去的。」
各種殘忍的事實被這麼若無其事地說出來，究竟算是什麼？
好痛。
火神將手的位置往下挪了一點，輕輕碰觸上黑子肩胛骨的位置，黑子震了一下身子，卻沒有做出反抗，不解地看向火神。
「這裡…以前是有翅膀的嗎？」火神用手指撫摸著這單薄身板上起伏的線條，完全想像不出所謂的拔掉翅膀，是多麼疼痛的酷刑。光是這樣，他就覺得心臟痛得要不能呼吸。
「嗯，大概就在那附近。」
「…是、是怎樣的翅膀？」
「怎樣的…」黑子回想著自己的翅膀，試著用火神明白的方式描述，「像是透明的薄膜那樣。」
「透明的、薄膜。」火神試著在腦中描繪，那對薄翼在陽光下呈現繽紛色彩的模樣，「那一定…很漂亮吧？」
「很漂亮嗎？」黑子想著，在今天的對話中第一次露出有點失落的神情，「平時很少使用，所以也不覺得特別可惜。如果火神君覺得那很漂亮的話，那我說不定覺得…翅膀不見了有點可惜。」
「笨——蛋，你這樣就夠啦。」現在這個模樣也足夠可愛了，「不過為什麼不常用翅膀？我剛才還以為，你是因為以前飛習慣了，所以現在走起路來體力才這麼差。」
「就是那樣。」
「…這種回答反而很可疑啊。」
「我飛三天三夜都不會累的。」
「太假了！你該不是連用飛的都很快就累了吧、嗚呃…」
從黑子襲向火神腰際的手刀力度看來，他應該是猜對了。
◇
之後又在床上嬉鬧了一陣子，起床梳洗的流程徹底地延遲了。幸好今天沒有安排緊湊的進度，否則肯定會被赤司的目光殘虐一整個上午。
今早要針對昨晚桃井提出的新橋段，進行自主練習與發想，中午則要到鎮上的育幼院做公益，陪孩子們玩耍說故事，同時也要把其他商家捐獻的物資也一併拿去。
火神相當訝異赤司居然會做這樣的安排，但包括黑子在內的大家似乎一點也不意外，反倒是十分期待的模樣。
天空連日來都是這般淺淺的灰色。因為要帶去的表演道具、樂捐物資等等實在太重，所以他們決定放棄揹著大包小包擠過街區，而是選擇搭船過去。
將沉重的袋子們放到小船上，加上團員們也得用上四、五條船。他們在河渠中撐船前進，雖然今天是穿著各自的便服，但這一個多月的表演下來，鎮上的人們也大多認得他們的面孔，不時有人朝著他們揮手打招呼。
最樂在其中的不外乎又是黃瀨，當女孩子們殷勤地向他揮手，他也不厭其煩地做出回應，被迫負責撐船的青峰就會騰出一隻手，朝黃瀨的頭捶上一拳，嫌他吵得令人頭疼。冰室似乎心情也不錯，用牧笛吹了幾曲輕快的旋律，實渕也難得應著流瀉而出的音符哼唱起來。
船身隨著水波愉快地搖晃，他們經過熙來攘往的鬧區，穿過幾個小拱橋，來到育幼院所在的街道。將木船固定好，便又忙著將大大小小的包袱搬到岸邊，火神跳下船後回頭想伸手接黑子下來，才發現對方的臉色比平時還差。
「…你這樣也能暈啊？」
「請火神君少說兩句。」
◇
育幼院的門口來了幾位前來迎接的老師，他們穿著有可愛動物圖案的圍裙，其中棕色短髮的少女更是掛著開朗的笑容。
「哇啊謝謝你們帶了這麼多東西來，孩子們一定會很高興！」她邊這麼說，邊一個人扛起了相當重量的袋子，並在下一秒將東西丟給站在身後一個戴眼鏡的少年，「男孩子們不要磨磨蹭蹭的，快點過來接東西！」
「就算這樣妳也不要突然把東西拋過來啊！」
「有——意見嗎？」
「沒有！」眼鏡少年瞪向旁邊另一個身材高大，臉上掛著傻呵呵笑容的少年，「快點動手啊，你笑得好噁心。」
「哈哈、因為有那麼多客人，忍不住就…」說著也提起好幾個袋子，兩人一面吵嘴，一面將東西拎了進去。
「…好有活力的一群人。」火神看著育幼院老師們像是說相聲般的互動，不知道該從何處吐槽起。
「有精神比什麼都好。」黑子也提起一個小袋子，「我們快點進去吧。」
團員們才剛踏進教室，孩子們便一窩蜂地衝了上來，嗚哇嗚哇地喊著想看表演、聽故事，老師們費了好一陣工夫才將他們安撫下來，紫原還在冰室的半勸半哄之下，分了幾顆糖果給那些不肯安分的孩子。
首要的任務，是協助汰換一些陳舊的桌椅、櫥櫃與毯子，團員們分為室內室外兩組，由高尾等人帶著孩子們到庭院裡玩耍，青峰原本也想跟著去的，但因為已經有幾個孩子被他的眼神給嚇哭，所以只得留在教室裡幫忙汰舊換新，裡裡外外地忙著搬運。
黑子自然扛不動那些桌子椅子，主動認領了圖書整理的工作，火神也就理所當然似地跟在旁邊，幫忙整理一箱箱的繪本，把破舊的書櫃修繕一番。
「沒想到赤司居然會安排這種行程。」火神咬著釘子，對著木板鬆動的櫥櫃敲敲打打，「原本還以為他會坐在旁邊指揮，居然還親自下來幫忙。」
「應該是因為赤司君他們都是在育幼院長大的。」黑子將書店捐贈的圖畫書，小心地放進櫃子，像是呵護著一個個純真的夢。
「咦？他們是在育幼院長大的？」每一個都是那般自我風格強烈的性格，火神還以為他們肯定是什麼富貴人家培養出來的小孩。
「大家都是同一家育幼院的。」黑子看向在院子裡玩耍的黃瀨等人，「那個村子的經濟發展不是很好，育幼院當初為了爭取多一點捐款，才讓孩子們練習各種雜技的。」
「結果這些傢伙做得很成功，連其他村子的人都跑來看表演？」
「是的，但是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太好了。」黑子將新書都放進書櫃裡，著手將舊書裝回紙箱，「因為被他們努力練習的樣子吸引，我就一直待在他們身邊，最早看見我的人是青峰君。等到大家都能在我不刻意現形的情況下看到我，村子裡的人對他們的期望也愈來愈高，然後大家的笑容就不見了。」
「好像…聽得懂。」火神搔了搔頭，他實在不擅長想太困難的事。
「雖然一開始是為了捐款才開始練習的，可是大家都很喜歡舞台。明明是喜歡的事，做起來卻一點都不開心…而我什麼忙也幫不上。」黑子微微垂下腦袋，「同一個育幼院的虹村哥，因為不希望看到大家變成賺錢的道具，後來不顧其他人的反對，想盡辦法把赤司君他們弄出村子，就變成現在這樣四處流浪的狀況了。」
「那些傢伙以前也這麼辛苦啊…」要去討厭曾經最喜歡的事物，火神很難想像那是怎樣的心情，但想著就覺得痛苦。像是要鼓勵為自己的無力而感到自責的黑子，火神笑著摸上黑子的頭，「嘛、雖然不能完全明白，總之現在這樣，比留在那個不開心的村子裡好吧？喜歡的事就要開心地去做啊。」
「…是的。」黑子也微微彎起嘴角，「看見大家的笑容，我也非常開心，能夠出來旅行真是太好了，而且還在旅途中認識了火神君。」
「你、你怎麼又說這種害羞的台詞…」黑子的這種直球性子，火神大概過了多久都習慣不了。
黑子看著用生氣來掩飾害羞的火神，又笑得更開心了，「所以我也已經決定了。」
「決定什麼？」
孩子們笑鬧的聲音從教室外傳來，桌椅都整理完了，似乎是到了要吃點心的時間。
黑子背後的窗外，午後的天空裡，雲層間探出一絲光線，照在院子裡的小水漥上，亮晶晶的。火神看見淺藍色的少年，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眼神，沒有一點畏懼地望進火神的眼底。
我要一直待在大家和火神君的身邊。
黑子這麼說。
我想變成人類。
＞ 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