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天空很深很高，稻田裡金黃色飽滿的麥穗隨風搖曳。
萬物的醞釀與成長終於結出果實，讓這片土地得以在此時享受收成的喜悅。莊稼之事在這個時期尤其繁忙，為了將成熟的作物採集起來，務農的人家都沒能閒下，各個都是全家總動員，有時還得向鄰居借上幾名壯丁，才能將麥子、蔬果搬運進自家的倉庫之中。
田埂上一片熱鬧繁盛的光景。
「高尾，把這車麥子拖進穀倉去。」
「咦、我一個人拖？小真不來幫忙嗎？很重耶！」
「我去開穀倉的門。」
「……」
一行人現在停留的這座村落，同樣為了農作物的收成忙得不可開交。位於北邊的小農村平時自給自足，與其他聚落的往來並不頻繁，故村內也沒有旅館客棧之類的設施。儘管如此，熱情的村民們依舊殷勤地歡迎著黑子等人，讓他們分散地借宿在幾戶人家中。總不好意思就這麼白吃白住，赤司便要大家下田幫忙，這群年輕力壯的少年自然成了收成作業中的一大助力。
不過當然也有幫倒忙的時候。
「小真！快點讓、讓開呃啊啊啊——」
正試著用鑰匙打開穀倉大門的綠間，聽見坡道上方傳來高尾的喊叫。
綠間回頭看見高尾和一輛失控的板車，正快速地從坡上朝他衝撞而來。他即時往旁邊閃開一步，高尾便這麼連人帶車撞上穀倉的大門，從車上飛出來一綑綑的麥子落在綠間身上，意外沉重的重量讓他一時也爬不起身。
「痛痛痛…可惡，應該分兩次載的……」高尾揉著剛才被撞擊的腦袋，邊哀鳴邊從散落的麥子堆中坐起，「小真沒事吧？」
「你在搞什麼、」綠間擰起眉頭瞪向高尾。
「這些麥子太重啦，剛才下坡的時候突然控制不住…噗、哈哈哈！」
「突然又怎麼了？你是撞壞腦袋了嗎。」
「小真身上都是麥梗哈哈哈！」
「什、你自己還不是一樣。」
「啊真的。」高尾伸手拍掉衣服與頭髮上的麥梗，「總之先把這些麥子撿起…」
「慢著。」綠間嘆了一口氣，「你的眼角。」
高尾反射地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眼尾，一陣刺痛讓他忍不住瞇起眼睛。
「被麥芒刺傷了，先不要用手去摸。」綠間不耐地拿出隨身攜帶的醫藥包，替高尾清理起傷口。
那是綠間從離開村子那天起，就不曾離身的物品。團裡就屬赤司和他的腦袋比較管用，兩人便分別擔下團長與副團長的位子，而自小對醫學較有興趣的綠間，便同時負責了團內的醫療事務。身邊淨是些做事不用大腦、橫衝直撞的笨蛋，實在是很頭痛。
令人完全放不下心。
「傷口不淺，這兩天小心不要感染。」綠間替高尾貼上紗布，忍不住碎碎念幾句，「差一點就刺到眼睛了。」
「下次會小心啦。」高尾吐吐舌頭，然後摸著綠間替自己包紮好的地方，「謝啦。」
「笨蛋，我是因為……」
「知道知道，是因為今天晚上的表演我是主角，為了不影響演出才這麼做的。」
「知道就好。」綠間推了下眼鏡，彎腰開始收拾眼前的殘局。
高尾笑著抱起一大捆麥子，覺得胸口熱得比眼角的傷還疼。
◇
今天的農家活動到上午便告一段落，午休之後要彩排豐收慶典的表演。
清早開始便在村中幫忙的團員們早就餓壞了，午餐時間齊聚在田埂邊野餐起來，尚未收割完的田裡飄來淡淡的麥香。本日午餐由火神與剛入團的冰室製作，好心的村民們分了不少新鮮食材給他們，除了栗子、野菇、烤魚，還有烤得恰到好處的麵餅，十分營養豐盛。
伙食還是一如既往地美味，不過火神看上去似乎比平時還要疲憊。
「火神先生，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？」櫻井終於忍不住問出口。
「辰也的料理方式殺傷力太強了……」火神回想起如同暴風過境一般的料理現場，此刻仍覺得心有餘悸。
「室仔剛才做了什麼嗎？」已經將手伸向第二隻烤魚的紫原，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、專心剝著栗子的冰室。
「只是很正常地做菜而已喔？」冰室是個仔細的人，但對於自己的種種毛病，似乎依舊毫無意識。
遇見在街頭表演的冰室、邀請他加入馬戲團，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，這位新夥伴除了有些容易被來路不明的男男女女糾纏，大家對於「半路撿到新成員」的這回事，似乎都已習以為常。
沒能來得及參與彼此的過去，那麼也沒有必要刻意過問那段未知的時光，既然都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之中相遇了，他們也不介意夜晚的營火旁邊，再多坐上一個傢伙。
「啊咧火神，黑子怎麼不在？」高尾熟練地咬去魚刺，注意到火神旁邊的位置是空的。平時應該都是黑子坐在那裡，安靜地吃著花果，偶爾一針見血地吐槽說了蠢話的傢伙。
「為什麼那傢伙的行蹤要問我啊！」火神想都沒想就先提出抗議，隨後卻欲言又止地低下頭，繼續專心吃飯。
——那兩個傢伙怎麼了嗎？
沒有漏看任何細節的高尾，暗自在心裡猜想。
「居然可以注意到小黑子不在，不愧是小高…啊小青峰、那個野菇是我的！」
「吵死了，我先拿到就是我的。」
農村閒適舒爽的氛圍有些催眠，飯後他們有人直接坐在田邊打盹，有人則爬到樹上休息，黑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回來了，獨自蜷在一棵樹下熟睡。
高尾坐在樹上看著，總覺得有些在意。
「我說…要盯著我看到什麼時候？」從剛才開始便覺得背後的視線特別刺人，高尾回頭望向佔據了另一枝樹幹的火神。
「呃、」突然被對方識破，火神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。
——嗚哇、真是個好懂的傢伙。
高尾大致猜得到火神爬到樹上等自己的原因，與其等待火神磨磨蹭蹭地開不了口，他決定還是直接切入主題。
「雖然只是我的猜測。」其實是猜測加上觀察，「你和黑子吵架了嗎？」
「吵架倒是…沒有啦，不過最近靠近那傢伙的時候，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。」火神搔了搔腦袋，試著組織出言語，「高尾，你不是和赤司他們同一個村子出生的吧？」
「我和你一樣是半途加入的。」高尾伸了個懶腰，染上秋色的樹梢有著橙紅的楓葉，「去年在村子裡看到他們的演出，當下只覺得『這群傢伙好強啊，如果能和他們一起表演的話，肯定會超有趣的』，就去問他們能不能讓我加入了。」
「你原本就會那些特技？」
「我從以前開始，就因為興趣常做些雜耍什麼的，雖然不是劇團成員，也沒受過什麼訓練，沒想到當場表演一下之後，赤司居然就點頭了。」高尾一面回想一面笑了起來，「中間還發生了一些插曲，不過現在先不聊這個。是說突然問這個做什麼？」
「唔、因為你不是和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嗎，所以想說是不是原本就習慣和一大群人帶在一起…之類的。」很少像這樣對別人傾訴煩惱，火神覺得有些難為情，「可能在和你們一起旅行之前，我幾乎都是一個人活動的，所以這種和別人很親近的生活還不大習慣…也不是說不喜歡……呃啊人類的語言怎麼那麼困難！」
「這個我想像得到，不太習慣團體活動什麼的。」原本憑著本能獨自過活的老虎，忽然與一群人類生活在一起，心裡有所違和也是可以理解的，「不過為什麼特別針對黑子？」
「可能是和那傢伙待在一起的時間特別長，總覺得看他的時候……」
和以前看到獵物的那種心情愈來愈像。
「……哈？」高尾睜大了眼睛。
像看獵物一樣的心情是什麼意思？
「不、不是想殺死他啦！是說我也不會真的出手…大概……」火神急著辯解，近日在胸中滋長的情緒對他而言實在太難理解，「獵物」一詞已是他所知不多的詞彙中，所能表達這種複雜情緒的最好形容，「就是會忍不住在意他的動靜…雖然他的存在感太低了，有時候實在找不到他在哪裡…然後就是會有點想…想……」
「吃掉？」
「就是那樣…所以這兩天才一直躲著他。那傢伙大概感覺到了，也不怎麼主動來找我說話。」
啊啊，原來如此。
「嗯…大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。」
「喔喔、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嗎！」
「你是笨蛋對吧。」
「什麼！」
「哈哈哈！不要生氣、不要生氣。」沒想到居然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，高尾拚死忍住想笑的衝動…但最後還是失敗了。
「…我是實在不知道怎麼辦，才想找個人問問的。」
「我覺得你不用太擔心，真的。」為了讓眼前這隻笨老虎能夠理解，高尾盡量使用簡單的字句，「該怎麼說…會有這種心情其實不奇怪啦。我偶爾也會有這種感覺。」不過對象當然和你的不一樣。
「唉、這樣很正常嗎？」
「嗯啊、不過用『想吃掉』這種說法，還是那個了點。」
「那個是…哪個？」
「有種犯罪的感覺。」
「……我怎麼聽不懂。」
——不愧是野生的老虎。「吃掉」這說法真是順從直覺的危險發言。
雖然聽起來危險，但高尾也能明白這種心情。
在胸口深處渴望得隱隱作痛，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——
「順其自然就好啦，不用刻意保持距離。」高尾笑著說道，覺得接下來的發展應該會愈來愈有趣，「簡單來說就是很在意黑子吧？在意長時間相處的對象，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，因為對方就一直出現在你的視野裡嘛。既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特別在意黑子，那就更去多了解他一點，說不定就知道他那麼吸引你的原因了…像這樣？」
火神似乎努力消化著高尾的語意，沒有再回話，只是向下望著在樹下午睡的黑子，橙色的樹葉落在他小小的身軀上，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和諧感，讓人再次體認到他是妖精的這件事。
鷲之眼依舊看得相當清楚——火神不發一語地凝視著黑子，原本緊蹙的眉便逐漸舒展開來，暗紅的眼中有什麼潛伏流動著。
高尾將視線挪開，同樣沒有再說什麼，僅是靠著樹幹闔上眼睛。
秋收冬藏。
在麥田間穿梭的秋風，吹過少年們的耳邊時，輕輕地如此呢喃。
將此時採集的果實細心珍藏，耐過一個嚴寒的風雪，直至來年，或許便能明白其中的滋味。到那個時候，會變得能夠更直率地面對自己嗎？
整片橙紅的楓葉秋景中，唯一一片綠色的葉子，悄然無聲地落進高尾的手心。
＞TBC.